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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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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盛夏,我送父亲。

    那天的阳光很好,许多人跟在我的身后,陪我去送我的父亲。

    30多年了,每次出门,都是父亲在送我。无论路有多远,更无论是天雨天晴,父亲都会陪我走过那些长长的山道,把我送过一道道高高的山梁,一直把我送到山外等车的地方。直到看我上了车,他才一个人孤单地回去。

    真不愿他这样送我。但他每次都是口里喏喏,却在我要出门的时候,抢先替我拿了行旅,然后走在我的前面。

    当过兵的父亲有些执拗。小时候听奶奶说,父亲原来是有一份好工作的,在省城,但62年因不忍看着奶奶一个人在家挨饿,扔下工作不要跑回来了。然后娶妻生子,像我的祖父一样,又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我知道这些后,曾经在心里责怪过父亲,如果他不跑回乡下的老家,我和弟妹们的生活不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吗?

    但父亲对自己的选择并没有半点悔意,一切显得很认命的样子。他很热爱他的土地,尽管他的土地从来一点也不厚待他,他也仍然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给予他的各种磨难。记得72年我开始上学后,我们家连续几年都在死大牲口。在农村,这几乎是在抽命根子的事!那几年,我发现父亲的话突然少了许多,但他依旧为一家人的生计默默操劳着。因为家里只有父母亲两个劳力,所以每年分到的口粮总是不够半年,我因此发现父亲总是在晚饭之后一个人悄悄出去,然后在天快亮的时候,才挑着些从姨父或姑姑家里借到的玉米或高梁之类的东西回来。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1981年联产承包制以后,我们家的日子才慢慢的好起来。

    我以为吃饭的问题解决了,父亲的心应该宽慰起来,但他却又时时在为我们几兄妹的学费没有出处而发愁。虽然那时候的学费并不很高,每个学期我们几兄妹的加起来也不过几十元而已,但因为没有出处,父亲只好到处走动,害得那些年我们家的许多亲戚都主动的蔬远了我们。他们对我父亲说,既然读不起那就不读了。但父亲依旧把我们送进学校,然后求老师不断的给我们宽限。

    父亲虽穷,但却努力的让我们在外“赶伴”82年,我已经离开家到外地读书去了,那时候许多同学已开始戴手表,我虽然有些羡慕,但却从未流露出也要拥有的意思。对于我,能够读书,就已经很知足了。但那年的寒假我刚一回到家里,父亲就给了我一块崭新的手表,少年的无知让我对这块表虽然不屑一顾,但心里却是无限的喜欢。后来母亲悄悄骂我,你好不懂事啊,这是你父亲辛苦种了一年的土烟,然后又爬火车拿到广西那边去卖了给你买来的,你知道他爬火车的那份苦吗?怎么連个谢字也没有呢?

    其实那个谢字一直在我心里,只是因为少年的倔强与羞涩使我不愿说出来而已。我真的是秉承了父亲倔强的性格,在外不管是怎样的艰苦,我都从来没写信向家里要钱。有一年冬天,我只有一双球鞋而家里又迟迟没有寄钱给我,因为学校每天都有早锻炼,没几下,那双球鞋便被我给跑破了,我的皮肤本来就十分干燥,很快我的脚后根便开裂了,每天早上跑下来,那裂开的口子便会渗出许多殷红的血。我回家后母亲知道了就直流眼泪,而父亲却对她说,哭什么哭,难道这点苦他就不应该吃?

    父亲是可以这样骂我的。奶奶说他13岁就开始下地干农活了,赶马、挑柴、耕田、种地,父亲什么都干。他一生的清闲时间大概就有18岁后去当兵的那五六年。以至我总是错误地觉得,父亲活着,就是为了吃苦。他因此一身落下许多毛病,每每天气一有变化,他的胸病便无情地发作,绞得他整夜都无法入睡。整个人也显得十分的苍老,每次和我大伯一起出去,人家都以为他是哥哥,但他却小我大伯整整10岁。

    苦命的父亲总是闲不下来。我工作后,村里人都以为父亲应该进城跟我享享清福了,可是他进城跟我们一起生活从来没有超过三天。他总是说家里事情太多,然后不声不响就自己回去了。父亲没什么嗜好,就是特别喜欢杯中之物。但因为他身体有病,家里人没少时时在为他担心,大家都在劝他少喝一点,但倔强的他总是不听,他总是说他是靠喝酒养命。2001年夏初,有天中午我和女儿正在吃午饭,弟弟突然和父亲进来了,我忙叫父亲吃饭,但他没有理我,我见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而且目光呆滞。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忙问弟弟父亲是怎么回事,弟弟说父亲自昨天来就这样了,所以才把他送进城来。我赶忙放下碗筷,把父亲送进了医院。

    父亲患了脑梗阻。所幸没有造成偏瘫。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以后,他终于可以出院了,虽然说话已经口齿不清,行动迟缓,但一切仍能够自理。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即便病着,他也不愿给我们增加任何负担。

    我不能再让父亲回去了。但他在我这里住了不到半年,就无论我们怎样劝他,他都坚持要回去。他因为无法表述清楚要回去的意思,所以就用泪水来说明他的决心。没办法,我只好让弟弟将父亲接了回去。走时,我跟父亲约法三章,回家后不能再喝酒了。父亲艰难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父亲走后,妻子对我说,父亲可能是怕麻烦我们,是不是重新买套大点的房子,因为他看你每天晚上为他在客厅里铺床挺麻烦的,他虽然不说,但我相信他一定是这样想的。也是啊,我们那时住的还是两室一厅的房子,只好每晚在客厅里将沙发放平了给父亲当床。2002年初,我和妻子东拼西凑,交了首期付款后,在银行按揭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新房,打算在10月份房子交付使用后,将父亲接来和我们长住。

    但父亲没能等到这一天。2002年农历5月的一天,父亲突发脑溢血,还没等我赶到家,他就溘然长逝了。父亲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同时也没给我任何的机会。他走得很安静,仿佛怕惊扰了谁似的。

    父亲走了。我得送送,只是让我猝不及防的是,平生第一次送别父亲,竟然是往荒凉的山上送,因为父亲才66岁,他不应该走得这样匆忙的。

    那天的天气有些闷热。故乡有哭送的习俗,弟妹们都哭得很伤感。我走在最前面,却没有一滴泪。我希望来一场雨,为父亲洗净前路的浮尘,让他清爽的上路。

    晚上,前来送别父亲的客人已经散去了。我躺在床上,老屋的气息弥漫开来,温馨而又暖和,这是父亲用他一生的默默为我营建的窝,如今,我仍躺在温暖的窝里,而父亲却要从此住在荒凉的半山之上,饱受永无止境的雨雪风霜。

    一念至此,心里突然涌起无限的悲凉,泪水也禁不住的夺眶而出。父亲再次用他的离去告诉我,这就是另一种人生,活着的人,必须认真面对!

    2004。8。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