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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炬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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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宁馨娘屋里有一张中国地图。现在村里人看了不稀罕了,可几十年前看着才稀罕呢。那时候全村的人,男女老少,都来这间土坯房里看瞧过地图,瞧宁馨娘这个城里来的姑娘。

    乡下人见识少,他们没见过偌大一张花花绿绿的世界地图,也很难得见那么大一张中国地图。后来,宁馨娘把世界地图送给了村小学,中国地图却宝贝似的收着,挂在炕里面的墙上,每每瞧那地图,宁馨娘的眼神就含着一种说不明白的感情,瓷了眼珠儿,仿佛那挂地图的墙也跟着神圣起来了。

    宁馨还小的时候,宁馨娘常在干完活后,抱了她坐在炕上,直直地瞧那地图,然后用修长但已粗糙的手指给她看一个个的地名,看一条条的水路。宁馨娘边指就边说:宁馨啊,孩子啊,你看这是成都,着是妈妈出生的地方,这是妈妈第一个家。这是上海,这是妈妈上学的地方,也是留下妈妈最美丽的回忆的地方。这是哈尔滨,是个美丽的城市,妈妈也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但时间不长啊。这,这是随化,这是随宁县你能看到这个小点吗?我么就在这儿啊边说,宁馨娘的话语也变成了自言自语:我们这个村你是看不见的,它太小了,太偏僻了,我们这个公社你也看不见,茫茫世界中这是最阴暗的一个角落,可怜的孩子,我们却生活在这儿,被世界丢在这儿了

    村里人不知道宁馨娘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反正当时来了一大批下放干部、下放的反动技术权威、下放的知识青年,他们都满有学问,都什么都懂——除了种田过日子不懂——什么都会,聪明的不得了。他们好象天外来客一样。是啊,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甚至都没见过火车。对于这样的村人来说,宁馨娘他们,无异于天降的神仙。

    可宁馨娘他们那一群年轻的或不那么年轻的人却也都不太清楚他们是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不清楚他们掉下来,掉在了祖国的哪一个小角落。他们单知道自己在地图上的位置,却不知道自己在人生中的位置,更不知道他们今后的岁月是什么。于是,宁馨娘那时候总是打听这是哪儿。村里年纪最大的那个老人家,在一个傍晚,告诉宁馨娘,这个村子早先叫齐镇,绕村往东流的河叫齐河,河水最终会流进呼兰河,汇入松花江。齐镇现在不叫齐镇了,叫齐家村,宁馨娘住的这个屯子叫一部,齐家村一共有八个部,从东往西排下去一部二部一直排到十部。中间单没有四部和八部。宁馨娘就为为什么,老人家说这几部几部的名字是早年日本鬼子打到东北才取的,日本人怕新四军和八路军,所以就不敢用这两个数字。宁馨娘再问日本人走了,这村里人就没跟着出去也瞧瞧?老人家就摇头说,这地方不大,走出去的人可真不多,祖祖辈辈就这么过的。除了早年日本鬼子来,还再没来过外地人呢,算算也再来人也就是他们这一批了。宁馨娘就不作声了。

    多年后,这批人有的走了,有的留下了。宁馨娘就是其中为数不多的留下的一个。她长长久久地保存着那中国地图,常常瞧着他发愣。可真到宁馨长大了,宁馨娘却再也没向她讲起地图上的地方,也没给她指点过她曾经生活、学习、工作过的地方。宁馨这个城里人的孩子,也和乡下孩子一般无二地长大了、一般无二地在长天大地中生活,健康而无知,到了七岁也随别的孩子一起,上小学了。

    宁馨的爹是个木匠,木匠的手艺是祖传的。老木匠死了,宁馨爹就自己出去干活,宁馨娘和宁馨在家住,木匠是常年不着家的,过年回来住上十天半月,五月节回来,带回来点棕叶糯米,中秋回来再看看家里,年年都带一包月饼。那年月生产队分的月饼是在八月十五以后才发下来的,用麻袋装着,用马车运到齐镇,然后各家就派十五六岁或更小一点的少年,拿着口袋去生产队,把月饼领回来。那月饼虽然硬的象砖,却是当地人们难得吃到的点心了。宁馨娘和宁馨二人守着过日子,没有人去生产队领月饼。但她们每年吃的月饼都是木匠从哈尔滨带回来的,又软又甜,宁馨也从来不稀罕吃生产队里麻袋装的月饼。年头长了,人们习惯成了自然,八月节木匠家的妻小那分句平分村里别的人家了。木匠端午节还回来一次,带点糯米和棕叶回来。这写东西也是在哈尔滨买的,宁馨娘默默地从他手里接过来,过几天,宁馨就能吃上粽子了。这也是村里人闻所未闻的食物。有孩子怯生生地站在院门口,宁馨娘就招他进来,拿一块粽子给他,孩子捧着,闻着那清香,半天舍不得打开吃。宁馨记忆中的父亲就是这样,差不多象三幅速写。一幅冬天时候回来,那时全村杀猪,去生产队分肉,父亲穿着大棉袄,戴着狗皮帽子,呵着气,面前是氤氲的白烟。一幅是秋凉时候,高粱玉米快收了,父亲带着月饼回来。一幅是春天,父亲背着棕叶和糯米,从暴土扬长的土路上走回来,春天风太大,吹的父亲的眉眼都模糊了。所以,父亲和美味常联系在一起。宁馨不知道,木匠父亲其实也生活的挺苦,走乡串县的干活,时常挣到的钱刚添饱肚子。宁馨也不知道,木匠父亲就是再苦,一年也一要去两次哈尔滨,给宁馨和宁馨娘买回这些东西。

    宁馨有天放学回来,问她妈妈,高尔基是谁?列宁又是谁?宁馨娘把手里的活扔了,抱着她做在炕上,给她讲了大半天,直讲到天黑。那天晚上,宁馨娘翻箱倒柜找出三本书: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给宁馨让她读。那年宁馨小学三年级。

    后来,宁馨发现自己的妈妈原来比小学里的老师学问大多了,也发现妈妈翻箱倒柜后,总能找出几本旧书,那封面是不新的,然而心子里的书页一张一张都没大翻旧,可见看的人很爱惜。宁馨就在妈妈的指导下,读了几年的书。可惜初中毕业,也没再读下去。宁馨成分不好,宁馨娘自己干活种自留地也困难,她一个姑娘家要强,不想妈妈太累了,只好不读书了。

    于是,那间土坯房里就有了两个女人在操持。一个上了年纪却依旧能从她的身形和面庞上看出当年的风致,另一个还年轻,十五六岁的年纪,花朵一般的相貌,屋里屋外地来回走,引得村里的小子们不时地把眼神往这座简陋的小房里瞟。

    宁馨娘是个高贵的女人,虽然在那样的村庄,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高贵,但人们仍能凭直觉感受她的与生聚来的气韵。宁馨的感受更深些,不单是因为她从小到大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整齐干净的,不单因为她家简陋的小院和单薄的小屋总是清亮的,不单因为妈妈字正腔圆的发音,不连带土话的语言,不单是因为这些,还因为妈妈能念书,识字,还能教宁馨看书,更因为妈妈对生活的一分感动,宁馨说不好那是什么,但在日出日落季节轮回中,宁馨娘时常望着天迹凝眸,在秋天的田野上,夕阳给她嵌上了一层金边儿,让她象一尊塑像一样庄严完美,并且她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会流露出大家的风范与修养。宁馨知道自己的母亲不是一般的村人。木匠父亲和邻里是一样的人,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是没什么文化的人,是实在朴素的人,是无知而纯然的人;但母亲不是,母亲是什么人呢?宁馨不知道。

    村里的女人们都喜欢宁馨娘,时常有几个人来这儿和她聊天,拉家常,宁馨娘即使拉家常的时候,也还是和村里的女人截然不同。村里的男人们也喜欢宁馨娘,常听见男人说谁家的女人都不如宁馨娘巧,会裁衣会作饭。可却没什么人说木匠好福气,因为木匠好久没不回家,很少穿宁馨娘亲手做的衣服,一年才能吃那么几天宁馨娘做的饭。这样想起来,宁馨不觉认为自己的父亲简直是可怜了。但宁馨虽然可怜这个长年在外的木匠父亲,却和他仍然生疏,他和她们并没有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甚至和别的村人都不一样,他是陌生的,虽然他脸上也有怯怯的笑,朴直的眼睛,但宁馨一直觉得他是陌生的。宁馨娘待木匠总有隐隐的隔阂。

    宁馨娘很会种菜,自留地的菜总是比别家的种的好。秋天,豆角和茄子要比别家早结半个月,于是这间小土房的大锅里,就早早传出了煮土豆墩茄子的香味。

    宁馨娘养了一窝小鸡。她会孵,十只小鸡总有八九只能活,家里总有二三十只鸡。有时候一天能下七八只蛋。可这蛋也不都能吃到嘴,要交上去一些的,但就这样说来,她家里蛋吃的也比别家多——宁馨家人少哩,就娘儿两个嘛。宁馨娘也养鸭子,鸭子养的少,但她会阉咸鸭蛋,那咸鸭蛋可以吃得久些也不会坏掉。宁馨很喜欢吃这些东西,这样好象日子过的也有些滋味了。

    宁馨娘养的猪也比别家的胖些。有一年,宁馨记得那是她差不多上小学三年级,宁馨娘去村里买了一只架子猪,回来用甜菜疙瘩喂它。村里的传统是要喂粮食,那猪才会长肉的,村人们相信除了粮食,猪是吃什么都长不起来的。可宁馨娘喂甜菜的猪也长了三百多斤。村人开初不信,几回下来也就信了,也就不认死理了,倒是省下了不少粮食。

    农村穷,一年到头吃不到肉,只有过年、八月节和五月节见三次猪肉,没养下猪的人只有去生产队分一点。然而生产队分的是多么少的一点点啊!一次只杀一只猪,一只猪最多四百斤呀,分全村的人,每人顶多几两肉啊!分完了肉还要分下水,最后分汤。全村的人都拿了盆盆碗碗在家等着,听着村那头生产队的人叫了:分肉喽,就把个大碗塞给在旁边的孩子,一会儿孩子就端一晚肉回来了。孩子没敢偷吃,眼神早痴了。过会儿再喊:分下水喽,大人再把个碗塞给孩子,孩子就端回一碗下水,这个也敢偷吃的,那孩子看碗的眼神叫当妈的心里疼开了。最后喊分汤——大队干部喊话的声音就是倦了的,孩子又被塞给一个大盆,去分汤回来。这可敢吃些了,爹娘都不会怪了。于是,分汤的时候,就看见满村的孩子捧着汤边走边稀流流地喝。可分的这点猪肉能吃几顿呢?村人自己养的猪杀了也舍不得吃,杀了交大队一半,另一半几顿也吃的什么都不剩,最好的庄户,最多剩下两块肉,扔在酱缸里,过两天也就吃完了。可宁馨娘有办法,她会做蜡肉,把一块一块的肉阉了挂在梁上晒晾着,一年就有半年有这样的腊肉吃。在贫困的村落中,这样的东西无异于珍馐佳肴,宁馨娘的手艺是全村男人向往的,全村女人学习的。

    初中毕业后,宁馨就这样和母亲过着平凡的生活,日子象流水一样过去了。冬天的时候,门外大雪缤纷,宁馨娘和宁馨在小土坯房里,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点的妥妥帖贴,宁馨娘就又翻开老箱子,会找出一本书,和宁馨娘在火炕上坐着,暖暖的看,一页页一夜夜地读那些长篇小说。兴致好的时候,宁馨娘会端出一点烧酒,边喝边看,也给宁馨讲一些故事,讲神话、也讲名著。日子就这样过来了。

    虽然宁馨娘会料理家事,会在有限的范围内把原来的贫困的日子过的有些滋味。但是,母女二人仍然是拮据的,或者说,仍然是贫穷的。村子里的人大多是这样,虽然不会挨饿受冻,然而,他们也仅仅只是才脱离赤贫,好日子还没有将曙光流泻一丝一毫到世界的这一个角落。宁馨在读了那么多书后时常抱怨命苦,但她从未听母亲怨过,母亲永远是安静平和典雅庄重的,代着几分神秘的色彩。慢慢的,宁馨也就不抱怨了,毕竟她是这村子里,甚至这个镇上最幸福的孩子,只因为她有这样一个母亲。

    母女二人相依为命的生活着。偶尔,母亲会讲些民俗或歌谣给宁馨,当生活的调剂。有一次,母亲兴致高的时候,教了宁馨一支歌谣,这样说的:一九二九,怀中抄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宽。宁馨就笑着吵歌谣说错了,说一九二九怀中抄手也会冻死人的,五九六九还正是冷的时候,哪有新柳啊!七九的时候,怎么能把衣宽呢?她们每年都是到了清明才脱下冬衣的呢!母亲就楞了半晌,宁馨缠着她问,她直着眼睛,只说:这歌谣哪是东北的呢?这是成都的嘛!成都的嘛!宁馨就爬在她身上,问成都在哪,她再也不作声了,眼圈有些红。宁馨毕竟年纪小,看不出她的心思,自己爬上炕,扒在地图上寻了半天,找着成都,她是知道她家大略位置的,看看成都,再看看黑龙江,宁馨“啊”了半天,才问她“妈!你啥时候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宁馨娘依旧不作声,翻出一本书扔给宁馨,让她看书了。宁馨很想知道她母亲少年、青年时候的故事,然而,每次都是这样,在绵长的生活中,每次触及这些往事,这位庄严美丽的女人总是保持着缄默,讳莫如深。对于宁馨来说,她母亲的青年时代仿若在天宫中度过的一样,因为她坚信母亲不是这里的人,因为她母亲有那么多和这里人不同的地方,并且她母亲如此博学、如此优雅,可她却一丝一毫也不了解她那神秘的早年生活。那些岁月如同落叶,被秋风吹送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年复一年,再也不会飞上枝头。

    在灯下,母女二人捧着书读,大都是关于人文、历史、艺术方面的书籍,名著占了很大一部分。宁馨娘知道,在几个世纪以前,欧洲的贵族们也是这样在夜晚炉火边,这样安静读读书,不同的是,她现在并非一个贵族,她是一个农民,一个天生不是农民,却注定要当农民的人。她永远地离开了她的亲友、她的城市和她最钟爱的专业,一切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她被生活卷入了一场大的波澜中,还没来得及呼喊,就早被堵住了喉咙。她所作的只有承担下来,用她当是年轻的双肩,承担这分悲凉的生活。这担子一压,就压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

    宁馨初中毕业后两年了,有一天,大队长来到她们家,说是县里有宁馨娘的一份电报,是旁村的赶车人捎的信,让她去看看。宁馨娘听后楞了一下,然后就踏步往县上走。宁馨和大队长在院门口看着她朝着夕阳散尽的方向走去。宁馨还喊了一句:“妈!今儿晚了,明儿再去吧?”但她没回头,依旧笔挺的身姿走了。大队长叹了口气,说宁馨娘还是这个老脾气,赶忙的慌,说完也走了。

    村里到县城有十七八里路,走要走一夜的。宁馨娘就那么走了一夜的路。她第二天挺晚的时候才回来,也是顺着那条路,宁馨看见她衣衫也乱了,神情也木了,把宁馨吓的直哭,抱着她不放手。宁馨娘拨开女儿,走进屋里,倒在炕上,什么话也没有,宁馨看见她泪流满面。

    就这样三天,她们母女没下地干活,每天宁馨给她妈做一点东西吃,然后就守着她,宁馨娘就那样直楞楞地坐在炕上,从天明坐到天黑,再从天黑坐到天明,眼泪有时干了,有时又流出来。大队长来过,书记也来过,镇上的妇联主任也来了,但她见谁也不言语。

    第四天早起,宁馨娘却象平常一样地下地干活了,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自然和平静。晚上回来,在灯下,宁馨娘叫宁馨和她偎坐在炕上,让宁馨给她端了一小杯烧酒,她直瞧了宁馨一刻钟,又直瞧了那地图一刻钟,才说:“孩子,你外婆死了。”宁馨虽然从未见过母亲家中的亲人,但血浓于水,她的泪也一下子流了下来,等这孩子哭的好些了,宁馨娘幽幽地说:“也该给你讲讲了,你也不能连自己是谁,家里人是谁都不知道。咱们穷一辈子,咱们在这小疙瘩住一辈子,可咱们活得活得明白呀!我不愿说,这么多年不愿说,可我终究不能不给你说说啊!”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在那简陋的小土坯房中,在那温热的火炕上,女儿依偎着母亲,母亲揽着女儿,一段生活经历就慢慢从宁馨娘娓娓的叙述中展现出来。

    “孩子,你出生的这片土地,这片贫困的土地不是我的家乡,也不是我少年青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未想过我有朝一日会来这,象一颗炮弹打错了方向,一下子落在这里,并永远隐落在这荒草残垣之中,从来到这的那一天,我便失去了对生活主宰的权利,我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城市、我的职业、甚至我所爱的人,但生活还要残酷些,它不仅让我因失去而痛苦,也偏要在这痛苦中再加给我一些什么,象在伤口上撒把盐,让痛苦加倍,让痛苦的伤口难以弥合!我唯一能作的就是缄默地承受下来。对于生活,我无法选择,只能接受”

    宁馨娘是成都人,父母都是四川人,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是富裕的人。她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早年在成都,拥有一个美丽的童年,她的原名叫沈碧薇。

    碧薇在上海读书,她小时候全家在上海生活过。碧薇的父亲是民族资本家,虽然工厂不大,然而足以让一家人生活得安康而快乐。因为碧薇的伯父是当年是十洋场中一位有一定地位的资本家,所以这一大家人,常出席当时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碧薇什么场面没见过呢?!

    她读书的地方是最好的女子学校,吃穿用度皆是不凡,生活以其美丽与灿烂向她走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四八年父亲去世,家道中落,但母女二人依然生活富足,碧薇继续在上海读书。解放时,她们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民族资本家的父亲的遗产虽然大部分消失,但母亲却被分配到一所学校当教员,母女二人仍然在上海过着平静而富足的日子。碧薇学习成绩很好,一直读到大学,学习历史专业。直到毕业,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后,碧薇和母亲在上海的生活更温暖了些,因为她可以回家住。而且在文史馆工作,清闲而舒适。碧薇的生活之路虽然处于历史的变革之中,但却是平稳而温馨的。

    后来,碧薇认识了一位申报的记者,潇潇洒洒的男子,戴着眼镜,文气的很。这位年轻人姓陈,名叫陈朗。

    有一次,陈郎负责采一些关于文史馆资料的新闻,和文史馆联系好了,请人把他需要的材料送到报社,碧薇为他送的这分材料。

    傍晚,碧薇来到报社,她去晚了,也许报社早都下班。看来是无法当天送到资料了,但幸好这不是当天就要发的新闻。碧薇舒了一口气,走上楼去,她看到走廊上所有的门都关了,只有一扇门虚掩着。碧薇推开门,瞧见一个沐在斜阳中的身影。

    这是个年轻男子的身形,金色阳光从他身边的窗子照进来,勾勒出他的轮廓。他有着像希腊神话中阿波罗一样俊美的脸庞,碧薇看的楞住了。这个沐在阳光中的男子显然没有察觉碧薇的悄然来访,他在通电话。碧薇听见他清朗的声音在讲话,干脆利落,又充满活力。临别时,他还笑着与对方开玩笑:“何日一尊酒,共与细论文,老兄,我可在家恭候你哦!你本身就是新闻呢!”

    放下电话,他转过身来,看见办公室中站着一位穿紫色裙衫的姑娘,长发披肩,眼光清澈,有点羞怯的带着微笑看着他,他楞了一下,那姑娘就大方地问他:“你好,请问陈朗在吗?我找记者陈朗。”“哦,我就是,你找我吗?”男子惊了一下。姑娘依旧笑魇如花:“我是文史馆资料处派来协助你工作的,这里有你需要的资料。抱歉我来晚了点,不过幸好你还没下班。”陈朗忙不叠地神出右手和她握手。一瞬间,好象有股电流,激荡着这对年轻男女的心

    陈朗常去文史馆,碧薇也常去申报,两个人有很多工作上的联系,渐渐的也有许多生活中的联系,春朝秋月,两个人相知相惜,最美丽的爱情在天长地久中,绽放出迷人的光芒。初初相见的一见钟情已被无数个相伴的岁月取代。陈朗的才华,开朗文雅的个性,碧薇的美貌,温柔庄重的气质,更让这两个人的爱情美丽夺目。他们是傍晚黄浦江边散步的情侣中最没最和谐的一对。在梧桐树下,微风习习,陈朗轻轻拥抱了碧薇,并深情地吻了她。碧薇凝视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少年,这位英俊的才子。甜蜜的吻象温柔的梦。在碧薇心中,陈朗是她的天,她的神明,在初初相遇时,就注定他是她一生中永远的阿波罗。而作为一位年轻的记者,陈朗又处处体现着他身上光彩夺目的才华,他的文质彬彬,他的厚积薄发,他的博古通今,都让这个同样受过高等教育的才女碧薇深深哲服,深深爱慕。“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是的,非君不嫁。

    在上海,和陈朗的美丽的相识,和陈朗热烈的相恋,是碧薇人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然而不久,为了响应号召与支援边疆建设,碧薇被派去了遥远的黑龙江,去了那个北国城市哈尔滨,在那个漂流者的土地上作文史工作,离开了上海,离开了母亲,离开了她的爱人陈郎。分别时,陈郎送她两句话:离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碧薇坚信,她对他的爱不会因分离而改变,碧薇是个相信爱的姑娘,也是一个忠于爱的姑娘。她也相信陈郎会同她一样坚贞执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哈尔滨是个美丽的城市,带有古典欧洲的风情,随处可见哥特式的、拜占庭式建筑,有各种高贵美丽的廊柱,陶立安式、科林斯式、爱奥尼亚式还有长长的石子铺的路。那是因为,当年的一部分俄罗斯贵族在哈尔滨居住,他们乘坐漂亮而高大的马车,马车走在石子路上,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于是,就是到了今天,哈尔滨的中央大街,还是当年俄罗斯贵族铺设的路面。太阳岛上,松花江边,哈尔滨又是一个音乐之城,这里的市民和其他城市的人民不一样,他们好象每个人都是一个音乐家。唱歌,美声和民族唱法,或多或少的几乎人人都会。更让人着迷的是,经常能看到在江边月下拉小提琴的人们,或在江北堤岸上聚会郊游的人们,他们的笑,他们的歌声,他们那轻柔闲适的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可碧薇没有想到,这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所城市了。从成都到上海再到哈尔滨,她的生活轨迹至此,已走完了其光辉的历程,进而要走入一段异常暗淡的岁月。

    一夜间,她变成了“反动技术权威”离开了哈尔滨,被送到一个集中学习改造的地方,并受到监督。由于父亲曾经是民族资本家,她又加了一重罪名。她隐隐得知母亲被遣送回了成都,被安排在街道上作一些轻微体力工作,并也受人看视。而她,不久就被卡车载着,带着她不算多的家当和不算少的书,被送到了这个地图上找不到一点痕迹的小地方,被扔到了这个农村,这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开始的半年,她不相信,在北大荒农村漠大的天地间,她常常仰头长叹,问天问地,问生活为什么这样对待她。她也希望能再回去,再回到旧日的生活,让这一切突然降临的事件变成一场梦,梦醒了,生活依旧。可是,生活不是梦,事实不能更改,碧薇默默地幻想着,痴痴地守望着。

    母亲的生活虽然艰辛,但还支持的下去,而且有一定的保障,可以让她安心。唯一的牵挂就是陈朗,陈朗他如何呢?他被生活的暗流卷到了何方?这半年来,陈朗和她中断了音信。他们最后一次通信通电话还是她在哈尔滨的时候。那次,她知道了自己要被下放,她在电话中用颤抖的声音告诉陈朗,陈朗平静地安慰她,他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给了当时惊悸的碧薇莫大的安慰。然而,从那之后,二人了联系全无,陈朗没有再给她写过信,或说她再也没有收到更确切一点。她曾去镇上给陈朗邮过几十封信,但先是音信杳然,而后是原信退回,贴着查无此人的邮贴。这让碧薇心碎,让她于惊恐中体会着难以忍受的痛怆和绝望。须知,陈朗是碧薇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也是她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存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可陈朗如水蒸气一样消失了,杳无音信,碧薇下放时走的匆忙,甚至没能带上一张陈朗的相片,那些相片被她珍藏在一个漆木的手饰盒中,手饰盒早已毫无踪影。陈朗渐渐在她的生活中变成了逝去岁月中的一个迷梦。

    碧薇的旧日生活,好象只剩下在她带来的那张中国地图上的一些地名了。那是一些亲切而遥远的名字,只有在看着地图的时候,碧薇才相信自己真的有过过去美丽岁月。那些地方呀牵动着碧薇心魂。她常常几小时的坐在地图前守望,看着那小小的圈点,看着那长长的水路,好象能透过那薄薄的图纸,看到她以前住过的闺房,看到她上女子中学是走过的马路,看到路上依旧从容不迫的来来往往的人,看到母亲在窗前优雅的坐着含笑注视自己,看到成都灰蒙蒙的天和上海悠悠的黄浦江。回忆让她能记起以前生活中哪怕最细小的生活细节,让她几乎就是又回到了旧日的影象之中碧薇一天中,最快活的时间就是望着墙上的地图沉浸到回忆中去的时刻了。

    可人不能活在回忆中呀!虽然打破回忆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很顺畅的事情,尤其是打破碧薇这样的回忆。可现实有巨大的威力,他一点一点渗透进来,一丝一丝破坏进来,慢慢地把生活的真实,展示在了迷茫状态中的碧薇眼前。渐渐的,对着地图,碧薇能感觉到两重生活,一种是过去的真实,一种是当下的真实。而人——只能活在当下。

    当半年后,碧薇认识到自己的下半生将和这片土地密切的联系的时候,她终于清醒过来了。她开始正视面前的生活。

    碧薇和其它下放的人一样,被分配住在老乡家,她住在一户姓李的木匠家。木匠家四口人,老木匠和他老婆,一个大儿子和一个小闺女。大儿子快三十了,还未成家,木匠太穷,没钱给儿子娶媳妇,小闺女也到了待嫁的年纪,但也没有合适的人家。木匠家三间土坯房,房上是缮房草,屋子没砖没瓦的,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东屋的两个炕上,西屋只有一张炕,给碧薇这个姑娘住。

    一切改变的太突然了。碧薇根本无法习惯。当她从迷梦状态中清醒过来之后,她又要面对残酷的,活生生的现实,那是农民的生活,是可怕的贫困,是知识的荒漠,是沉重的劳作,这一切都让碧薇不堪重负,让她不知所措。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那个遥远的陈朗,那个如梦一样的人,那个她昔日生活的见证。而陈朗留给她的也只是记忆。幸好,在生活中,还有老木匠一家。他们以农民特有的朴质善良来帮助她,在生活中,给她以生存下去必须的温暖与慰藉,给她以人间烟火的滋润。另外,就是和她同下放来的人们,这些和她一样有知识的人,在面对生活的打击时,能采取坚韧的人生态度,能乐观的生活下去,这给碧薇很深的震撼。和她一道下放的大多年纪比她大,有的甚至年近花甲,这些人是拖家带口到农村来的,他们有亲人之间的相互支持,也有亲人之间的相互鼓励。碧薇的邻居家住了一户下放的夫妻,不惑之年,也带着一双儿女,还有一个儿子身在他乡不能团聚。他们的忍耐、坚韧和在逆境中的达观,让碧薇学到很多人生的哲理。这对夫妇常来探望碧薇,毕竟她是下放干部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是唯一一个没有成家的青年。他们的温婉而优雅的话语,他们亲切的安慰是碧薇极其珍视的。在那样的岁月中,和老木匠一家以及和邻居夫妇建立起的感情维系着碧薇脆弱的神经,并在潜移默化中让她慢慢变的坚强起来,慢慢变的可以真正意义上承受生活的历练。人的心胸开阔了,自然少了忧愁,自然有了一分达观的处变不惊和弘忍,自然会在这贫困的土地上安之若素。

    碧薇开始学习农活,开始学习过日子,她什么都要学。早年的风雅诗书在这天地之间有点矫饰的意味了,天地间的一切是凭劳动得来的,她身处其中才明白,农民劳作一年,躬耕田亩,最后获得收获时拥有的是那样一种实在的喜悦感和现实的成就感,这种感觉强烈而真实,是她发表多少论文取得多么大的科研成果后的喜悦心情都无法取代的。劳动成为生存的手段,实实在在的劳动,是插秧点种洋场拨簸箕,是躬亲而作的农活。同时,碧薇也体验到,在田野中,天地人三才的融合相处,人与自然无限接近,一切都这样完美。虽然这里才刚刚脱离赤贫,但是,这贫困下面,也有隐藏着的美丽,有大自然本身的,也有人劳动创造出来的,也有人与人之间互相给予的,这些美丽的感情支持着人的生活,也支持着碧薇那少年敏感的心。除过偶尔对着地图时,碧薇是怅然若失的,其余的时候,她又恢复了以外的生命活力。毕竟,她是年轻人,年轻就拥有一切。

    就这样,碧薇在这世界上最贫困的小角落生存下来,在老木匠家活下来了,并且还努力让自己生活的好过一点。

    她恢复了自己早年的良好习惯,穿戴整齐,精神饱满,虽说是农村姑娘打扮,但也利落潇洒。她把老木匠的小院打扫的一尘不染,帮着木匠老婆给男人们补衣服。木匠老婆教她养鸡,教她下田种地,教她煮饭煮猪食,教她做棉袄纳鞋底。碧薇在着完全陌生的生活中,发现了隐藏在痛苦下面的情趣。同是下放的那对邻居夫妇曾告诉她一句话:“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但却不知道会有什么际遇,我们所要做的句是别让痛苦压抑住人快乐的本质和生活美丽的一面。”碧薇认为这句话相当有哲理也相当有用处,于是牢牢记住了。

    两年来,对于曾经的生活,碧薇已经不留恋了,除了陈朗,除了那个玫瑰色的梦,碧薇已经完全接受了,接受下来,已经没什么痛苦了,或者痛苦被她隐忍的性格所克服了。

    老木匠一家人待她很好。于是她也句想着办法尽自己的能力报答人家。她只能在日常生活中尽力帮助他们一家人,帮他们缝衣服,帮他们整理房间。另外,碧薇是南方人,她知道许多南方的饮食习惯,知道许多南方的食物,但她不会做,不过好在邻居那对下放夫妇也是南方人,他们教她,她当然比北大荒农村的村姑门学的快。她不久就学会了制作腊肉、干肠,阉咸鸭蛋,包粽子等一系列食物的作法。如果有材料,她甚至能做出一顿相当丰盛的宴席。老木匠就常常帮助碧薇从大城市带回点棕叶糯米。经常是八月节五月节的捎回村子里来。在那样贫困的农村,吃饭是生活中的大事,不会饿死,人们想的是怎样才能吃的好些。于是,碧薇操持下的老木匠一家,过的比其余的人家有滋味多了。

    老木匠的女儿不久出嫁了。老木匠的老婆,一年后,也死了。后来,土坯房里就剩下了老木匠和他儿子。老木匠身体不好,干活少多了,但仍长年在外,他心疼儿子,不让小木匠随他出去,但又要教手艺,所以,小木匠一年也有半年在外。其余半年就在土坯房中,锅前灶后地围着碧薇转,帮她种地喂猪,帮她割草烧火。碧薇把他当成一个无知而朴直的哥哥。但小木匠瞧碧薇的眼神,早含了一分痴情。碧薇很漂亮,自然大方的美与生俱来,纵使衣衫褴褛,花容依旧。下放来的干部中有人开碧薇的玩笑,说古典美人有几种,一种是温庭筠笔下的“严妆美人”一种是韦庄笔下的“淡妆美人”还有一种是李后主写的美人,是为“麻衣粗服,不掩国色”而碧薇就是这样的美人。加之碧薇又制家有方,里外是一把好手,哪个男人能不动心呢?动心的不少,但谁又敢提呢?!碧薇是仙女一般的人啊,下降到这贫困的凡间,哪个尘世的小伙子敢去向她求爱?!

    碧薇是下放的干部中唯一的单身,两年过去了,她年纪也实在不小了,然而一是因为她心里惦记着远方的陈朗,另一个是乡间的小伙子们的胆怯,这到岁数该放在日程上的婚姻之事也便一拖再拖了。好在谁也没谈提,谁也没深想。

    那年冬天,老木匠病了,身子坏的厉害,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碧薇和小木匠在老木匠的床前。老木匠病了半个月,眼看着就要撒手人寰。

    一天下午,老木匠把两人叫到床前,对碧薇和小木匠说:“儿啊!俺一辈子没能耐,家里穷的叮当响,好歹和你娘一起把你和你妹拉扯大了。你妹现在也算有个归宿,可你俺没能耐,没给你娶上屋里人,对不起你啊。按这样,也没脸去见你那早走的娘呀!”

    小木匠扑通就跪在地上了,涕泪交流,呜呜地哭着说:“爹呀!你老可别操这心啊,养好病了再给俺娶媳妇不迟。”

    老木匠用干枯的手拉着小木匠,老泪也流下来了,他说:“俺自己的身子俺自己知道,俺是长不了的了。可怜你没个屋里人,以后孤独终老这可怎么个好?!咱们李家也绝了后,绝了后啊!让俺怎么去见先人?怎么去见你娘?怎么对你的起”

    父子俩就一个躺着一个跪着的痛哭开了。碧薇站在旁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停了半晌,老木匠转眼向着碧薇,索索地伸手拉她。碧薇赶忙来到床边。老木匠停停顿顿地说:“闺女呀,俺知道俺儿的心呐,他看上了你。可他不敢说呦,你是仙女儿,他是个啥呢?!俺家又穷的叮当响!可不敢委屈了你。可俺这身子不争气,眼看着人死灯灭,俺儿这大事没个着落,俺心不静,眼也闭不上呀闺女呀,你们下放来的人都是城里人,可容老汉说句实成话,也该把这儿当个家拉。也安心在这疙瘩过活吧!你一个姑娘家,日子也过的紧巴,你委屈点,和俺这苦命的儿搭伙过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过的舒坦些闺女啊,你说呢?俺儿虽然没大出息,没念过啥书,看不会亏待你,不会慢待你,两个人的小日月,往后也能一天天过起来闺女啊,俺老汉一辈子就这么点事没了闺女啊,俺的闺女啊你来俺家也两年有余,你心眼好俺和他妈都知道俺俺们感激你哩”小木匠听这话不象,早开始拦他爹了,可奈何拦不住,老人家是一定要说的,小木匠看着他一点点虚弱下去的声音,那泪不断的流,还怎么忍心拦他的话。“闺女你和俺儿搭伙过日子,俺老汉跪下”说着就有意思要起身。

    碧薇那里见过这个?!这么凄惨无奈的生命呼唤?她不由的也扑通,跪下了。

    后来,小木匠把她拉到西屋,带着泪,一口一个妹子的求她应了老木匠的心事,让他闭了眼咽了气。让他走的安稳些。小木匠说自己没出息,没娶上媳妇却让老爹走前还担着心,他求碧薇成全了他,权当作戏给老木匠看,人闭了眼,他还是她哥,他们还照旧各过各的。碧薇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队里吹吹打打给这两个不相配的人成了婚,老木匠这才闭了眼,入土为安,小木匠哭了个天昏地暗,三十来岁的男子汉,掉下泪来是格外的悲怆。

    小木匠是老实人,老木匠入土后,依然是他住东屋,碧薇住西屋,二人各过各的。村里人心善,都心知肚明这挡子事,谁也没点破。邻居的那对下放夫妻虽有感碧薇做事欠考虑,但有碍于老木匠临终遗愿,也不好有所非议。这场名义上的婚姻,因着老木匠的遗命而起,也因着老木匠的归去有名无实的消亡了。日子碧薇旧过,除了家里又少了一个人,没什么变化。小木匠常出去干活了,但八月节时,他却想着给碧薇带回了棕叶糯米,就象老木匠在世时一个样

    转眼又一个夏天,可不比往年,回城的消息象柳絮飘飞一样漫天遍野地传开了,各家各户住着的下放干部们脸上心里都带着欢喜。回城,这是他们当初来时做梦都不敢想的是呐!这是真的吗?什么时候回城?政策已经下来了吗?回城后还能不能走回从前的岗位?那么多问题回旋在他们的心里,都画着巨大的问号。随着回城政策一点点落实,这些问号一个个变成了美丽的惊叹号。这群身历历史身历坎坷的人惊喜的面对仿若从天而降的好运。

    碧薇在夏天田间不太忙的时候,回了省城哈尔滨一趟。当时已有少数下放干部开始回城了。那是个美丽的夏天。碧薇那位经年未曾联系的爱人,突然在她心里又活起来了,她又象从前那样爱瞧地图了,她知道,这次旧日的生活就快回来了。这是真的快回来了!碧薇有强烈的愿望要找到陈朗,要见到他,至少要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她坐在回哈尔滨的火车上时,心里就这样憧憬起来。她唯一的顾虑就是怕找不到他,担心他也遇到生活的风浪,抑或依然在风浪中挣扎?不过碧薇不太害怕这些了,经历过历练,她相信自己一个女子都能挺过来,陈朗那样一个男儿,是也会挺过来的。即使他依然身在囹圄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她能找到他,那么一切困苦一切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就都会烟消云散。碧薇的眼前异常清晰的浮现出陈朗英俊的笑容,仿佛他们只分开了几天,仿佛一切苦难与离愁都不过是一场梦。

    展转到哈尔滨,碧薇开始打听陈朗的下落,她没有先去询问下放干部落实政策的具体事宜,而是先查找那个在她的世界中消失了三年的男子。何其困难啊!陈朗早不在申报工作了,这是许多年前那些退回的查无此人的信告诉碧薇的,那么他在哪?还在上海吗?茫茫人海,生活飘荡,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碧薇终于找到了。也许这就是生活对她良苦用心的报答?她在哈尔滨住了十余天,托关系求人,终于查到了前申报记者陈朗的地址了。他已经不再是记者,而是做了一名编辑,当然不在申报,而是被调到上海一家著名的月刊做副主编。这是多么好的事业啊!碧薇从内心为她的爱人高兴。是的,她所要做的就是播通那个电话,找到他!

    碧薇没有马上播那个电话号码,而是等了一整晚,仿佛面前的礼物太贵重,要小心地揭开他的面纱一样。碧薇仔细地体会着相逢前的惊喜和幸福的期待

    第二天,她终于颤抖着播了那个电话。心咚咚的跳

    “陈朗不在,刚回家了,你找他什么事?”

    碧薇的心悬了一下,不过没关系,她这么多年都等待过,那里急在片刻?!她接着问:“他什么时候上班,我是呵,他什么时候在呢?”

    “他呀,不一定了。他妻子快生小孩子了,这两天他可能都不会来吧。你找他什么事,你是谁?”

    沈碧薇,你是陈朗什么人?你找陈朗什么事?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着,她只觉得天悬地转

    “喂喂?怎么不说话?先留下名字也行”

    是的,苦难没结束一切可怕的后果她在这两年多都曾想过,也许她永远无法回城,也许陈朗也遭到打击,也许他们会永远联系不上,然而,然而她惟独没有想过,有一天陈朗会忘记她,背叛她,会把她排除他的生活,并且也让她永远无法走入她当年梦想过的世界!天!为什么这样的痛苦又要加在碧薇那已被风霜摧残了很久的双肩上呢?!

    电话那端那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他妻子快生小孩子了”“他妻子快生小孩子了”“他妻子快生小孩子了”

    碧薇回到了齐镇一部的那个小村中,她不记得自己如何回来的。她只知道病了一场,守在病榻旁的,是从外地赶回来的小木匠。

    碧薇又一次觉到了思维的紊乱,如同当年她一下子来到这不知名的小村子。她回忆起在上海的初初相识,回忆起相恋相惜的无数岁月,回忆起临行前他的别情,回忆起在北大荒的这个世界角落,在无比困苦中她心中唯一温暖的一抹玫瑰色的温情,回忆起多少无眠的夜晚,回忆起在哈尔滨寻找他时的渴慕与激动,最终,每一段美好的回忆都被一个声音打碎:“他妻子快生小孩子了”是的,他背叛了她,也许都称不上背叛,但他确实抛弃了她,不,也说不上抛弃,只是离开了她,而恰恰她却不能没有他。碧薇有的是坚贞与隐忍,是绵长的等待与无尽的痛苦。她这才明白,那个陈朗,那些美丽的往事,终究散若云烟,她的那段生活是一场美梦,是一场逝去的美梦。

    眼前,是土坯的房子,是简陋的家,是空落的院子,是可怜巴巴的自留地,是脏兮兮的猪和成群的鸡,是粗布衣服,是大灶上清淡的饭菜,是墙上代表旧梦与新愁的地图,是阔大而遥远的天地,是一群亲切而无知的村人,是她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岁月。想想,她只剩下这么多——再有,一颗破碎了的心。

    那几天,碧薇就这样在病塌上胡思乱想,日夜早乱了,有时她会半夜里坐起来哭,哭到天明,哭昏过去,不知何时才能苏醒。生活对她来说还有什么呢?!

    多亏了木匠的照顾,她才一点点好了起来。能起床了,能下地了,能走路说话做家务了。这是她想起了返城。木匠对她说,她想返城,他马上就去大队打个报告,解除他们名义上的婚姻关系,木匠低了半晌头,说:“其实咱俩有啥呢?俺不说,屯子里人也都知道啊!俺要谢谢你,为了俺爹,你吃苦了。”木匠不会辞令,他表达感情的方式朴质直白,可碧薇感受到了,碧薇了解木匠对她的心,她病着时木匠对她的照顾她心里也有数。

    回城好吗?回城是回哪呢?她听说,她是可以回上海的。上海,那个她盼望了多年的地方,她现在还想回去吗?不!回城能找回什么呢?只有痛苦,而在这里,因为距离上的遥远——似乎远到过去的岁月都有些不真实,除了地图上的一个标记,其他的都象云烟象迷梦——因为这遥远,好象还能减轻一点点的痛苦。成都,是她唯一向往的地方,是她没有痛苦没有忧伤的家园,可她回不去,她只能回上海,这已经是组织上给她的福分了!碧薇已然不再年轻,上海对于她——如果失去了陈朗——又有什么意思呢?“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不如怜取眼前人”也许,这个她身边木讷的木匠才是她在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傍吧碧薇没力气回家了,她回不去了。

    邻居那对下放夫妇得知碧薇要真的留在农村十分不解,但他们只是劝她仔细考虑,毕竟这非同儿戏。但碧薇摇摇头,留下就留下。邻居夫妇二人经历过生活的磨练,他们没有多劝碧薇什么,只是走的时候,把所有的书籍都留给了碧薇,这足以让她感激不尽。

    又是一转眼,下放干部都走完了,村落又是平常的样子,只留下了碧薇。第二年,宁馨就出世了,同时,碧薇也彻底后悔了,不该留下不该意气用事不该冲动。但是,千万个不该已经发生了,如同那些她本不该经历的苦难一样。所有的后悔她都默默承担了。这么多年过来,她早已变成了一个隐忍的女人,她不会再象年少时喜怒皆形与色,她知道事实不可更改,时光无法倒转,她知道这是她注定的命运,她知道要做的只有承受下一切,美好的,和不那么美好的。她不能一个人走回城市,她还有那个木匠丈夫。在她困苦的岁月中,这位老实憨厚的人帮助过她,支持过她,而现在,她没有理由因为自己当时的冲动和现在的后悔而给这个老实人的生活带来重大的打击。她不能这样做。

    但她和木匠始终疏离着,木匠总是怯怯的,有点害怕她的样子,她对他也亲热不起来。她惟有对她那女孩儿有几分喜爱。她给她起名宁馨,宁馨,这名字是为了纪念她早年的岁月和早年的生活。但村里人没有一个了解,她也不求旁人了解。另一件她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如同刚下放来的时候那样,长久地凝视那张挂在墙上的、已经泛黄了的地图。地图一直挂在那里,有时候她一看就是小半天。过去的岁月象拉洋片一样,从她眼前闪过。而她,只是静静的看着,如同一个冷静而老到的观众在看电影;那心灵最深处的情感涌动,她默默的忍受着。

    木匠不常在家,一年年过去,在家的时日越来越少。木匠知道她心里没他,木匠不生气,但为她难过。木匠能够做的就是每年过春节回来时用辛苦挣的钱给她们娘儿俩扯几尺布,八月节和五月节回家是带着月饼或棕叶。不知从哪年起,木匠依旧搬回了东屋住,她们娘俩住西屋。东屋就长久地空着。

    村里人怜惜她,可不知怎么怜惜她才好。村里孩子却一个没有叫他李婶的,只叫她宁馨娘,大人也这么叫。年头长了,木匠好象和她们娘儿俩少了重关联,仿佛那土坯房里的人就是她娘俩。母亲年年的老了,女儿出落的花朵一样,老一辈的人能看出宁馨的眉眼见带着碧薇早年的神情。可碧薇这名字却是被人淡忘了的,没有人再叫起了。宁馨娘知道,这名字和她早年的岁月一样,飞散了,再也寻不回来了。只有偶尔在静静的深夜,她才会想起来,但也仅仅是那么一想,随后就又把记忆封住。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很坚韧的女人了。

    宁馨一年年长大,是她最欣慰的事。这个美丽的小东西,多么幼稚、多么纯洁,多么无知呵!

    土坯屋新盖过几次,但屋里的生活却没有变,静如止水,日复一日。生活啊

    “妈!你为啥不早告诉我?”宁馨瞧着地图,眼泪淌的象流水,停不下来。

    “宁馨儿啊,我告诉你了,又能怎么样?无非是凭空地增加你的忧伤,让我再多回忆一次我的忧伤。我爱你,现在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舍得让你那么小就知道这么多悲惨的事情?”宁馨娘幽幽地说,揽着宁馨纤消的肩。

    “妈!妈你过的好苦啊!”“我只是遗憾我今生再也无法回去了。我不希望回上海,我只想回成都,那个家,是我出生的地方,有我的母亲和我无忧无虑的韶华。你外婆死了,她命也很苦,年轻轻就守寡,好在我算是长大成人了,可惜却没在她身边伺候她几年。最终,她还是孤单单一人在街道上做活计,晚景凄凉。她也很苦啊她去了三天我才知道,这么远,我没有条件回去,只能在异乡凭吊我的母亲了孩子,生与死是两种状态,但也许离的并不遥远,尤其是对心灵来讲。你外婆走了,正如我早年的岁月一样。人死如灯灭,却让我不得不回忆起我那沉入黑暗的青年岁月。人的感情是多么奇怪啊,感情的闸门一但打开,不吐不快,并且,也是时候给你讲讲了。”

    “妈妈”

    在夜里,母女俩紧紧地依偎在炕上,被一段已经逝去的传奇般的悲凉无奈的岁月震撼着。

    打那之后,宁馨也常常望着地图发楞,她更了解母亲了,宁馨娘和碧薇是两个人,她却已经能从母亲身上看见早年的痕迹。

    那年冬天,木匠回来了,不单带回了几块花布,还带回小小一笔钱,说是时下条件好了,辛苦挣来的钱也多些了,拿回来给她们娘俩日用。木匠依然重复着年年的旧话,说他没能耐,没让娘儿俩过上好日子

    后来,宁馨娘就用那点钱,给宁馨交了学费,让她去镇上读高中了。宁馨已经比高中的学生大了几岁,又扔了好几年的功课,学起来吃力的很,除了语文——她夜夜的读书让她学语文轻车熟路——其余的科目对她都是很难的。但是,宁馨儿心里有一个念头,她要考上大学,要回城,要带着母亲回城,回成都,回上海

    宁馨上高中的三年,宁馨娘独自一个人在小土坯房中生活,木匠是不常回来的,女儿在县里读书也不常回来,她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衰老,虽然不到50岁,但她身心俱疲,唯一的生活信念就是宁馨,让她读书,有朝一日她能回到城市:如果她希望这样的话,否则,只要她能过幸福的生活,在哪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常常望那幅地图。地图已经很老很旧了,省会城市的名字因为是用红颜料印的,已经被阳光晒掉了,其他的字迹也难以辨认了,但宁馨娘不用文字的提示也看得到那些城市,如同看见她早年的生活。

    但是,宁馨终究没能考上大学,她数理化基础太差了,高考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她的语文差不多得了满分,而其余的科目分数实在太少,她名落孙山。

    木匠和宁馨娘一起安慰女儿,那个秋天是木匠多年来唯一一次在八月节前回来。宁馨看着木匠苍老的面庞看着母亲眼里掩饰不住的失望以及发自内心的对她的怜爱,她伤心的心都要碎了。自从三年前母亲给她讲起早年的经历,她和母亲间就建立起了一种在内心深处的默契,她不忍让饱受凄怆的母亲失望,她恨自己的无能。

    那年九月份,宁馨又回县里了,去县里小学校当了老师,这也因为她语文成绩突出的原因。她走了,她要带她母亲去县里,宁馨娘没去,她说县里对她更陌生,她这辈子真是不想再往陌生的城市里去了。她宁可在这小村子里,这里虽然贫困,虽然留有她的泪她的痛苦,但毕竟她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几年。怎么说,那土坯小屋也是她的家呵!

    宁馨没强求母亲,她自己回县城了。第二年开春,就嫁给县里土地局的一个小干事。宁馨娘是直到他们快结婚才知道的消息,木匠也是才知道。他们去县里看女儿。木匠看着闺女的年轻的丈夫——那个姓燕的男人不算太高,也不算太魁梧,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子,有平凡的笑脸,家住县城,也是高中毕业,因着父母的关系,却有一分不错的工作和不低的收入——木匠心里乐,脸上也乐。木匠打心眼里觉得女儿有出息,像她娘。而宁馨娘只是冷冷地和女婿打招呼,这个年轻人有一阵子也惊诧于宁馨这个村妇母亲,怎么这么得体,这么优雅,一点不比县里的领导们的夫人差劲,可宁馨什么也没对他讲过,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眼前这位女人有什么样的生活经历和什么样的内心世界呢?这个新郎只是很高兴宁馨的娘能识礼仪,觉得满意。

    出嫁前一晚,宁馨和她母亲住在她的小宿舍里,她俩都睡不着。最终,宁馨娘问她:“你决定嫁给他,你爱他吗?”宁馨就沉默地低了头:“妈,爱不爱又怎样呢?我还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想我爱他。”宁馨娘流眼泪了,为了女儿不幸的婚姻,但她什么都没说,她知道宁馨对那个男人没有爱,但她觉得女儿的话也对。爱与不爱又怎样,还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呢?!宁馨娘宽慰自己,女儿比我强,比我嫁的好,可转身,又是泪流了下来。宁馨拿出一张新的中国地图给她母亲,宁馨娘摇了摇头:“不用了,我都记住了,不用新的。”于是,第二天,那张地图就挂在了宁馨的新房。

    后来宁馨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她跑回村子里请她母亲给这孩子取名,母亲笑着想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你自己取吧。”但那天,宁馨娘却把一个旧箱子拎了出来,递给宁馨,让她拿回去。宁馨没说什么,她知道那箱子里装的是她做姑娘时和母亲在夜晚一本一本读过的书。宁馨就默默地把书拎回县城,她知道母亲的心愿还没了。她的这个女儿长大了,她是会让她看这些书的。后来,宁馨给女孩子取名燕南。婆婆公公有几次都想把孙女的名字改了,可宁馨坚决不同意。只有在取名的时候,她喜欢上了夫家这个姓:燕南飞,雁南飞

    宁馨很早就教小女孩子读书识字了,小燕南很小就开始读箱子里的书,她不单对书中的故事着迷,对那个旧箱子也着迷,宁馨告诉她,那是她外婆留给她的,小燕南心中隐隐的升起了一种历史的苍凉感,她才十多岁,还体会不出更多的感情。小燕南常去村里外婆家,外婆是个和善并且依旧美丽的老妇人,会给她讲故事,教她念儿歌。有一天,外婆教她念了一个儿歌:“一九二九,怀中抄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宽”小燕南回家问妈妈:“五九六九不是很冷吗?怎么会看见柳树?七九时还穿棉衣呢,怎么路上行人会把衣宽呢?是不是外婆说错了?”宁馨半晌没吱声,只默默的把眼光调向那张一直挂在她屋里的地图上,看着南方,看着一个她看不太清的旧梦。她知道,她母亲的青春年华在那,而这青春年华早已消逝,留给她母亲的是一个梦,这个梦难以忘怀,所以她母亲会在二十年前把这歌谣于无意间教给她,又在二十年后把这歌谣于无意教间给她女儿。宁馨最终只是对小燕南说:“那是成都的歌谣啊!”引得小燕南也扒在墙上看那地图,如二十年前的宁馨

    宁馨保持着母亲的传统,她也学会了包粽子,每年端午节的时候,会做给小燕南吃,小燕南尽管不太了解这食物的渊源,但很爱吃,月饼是有的是的,小燕南不知道从前宁馨吃木匠从哈尔滨带回来的月饼时的自豪与幸福。她没见过用麻袋装的运到生产队的月饼。

    小燕南很聪明,又从小读过很多书,她是考上大学了的,多年来,是县里唯一一个大学生,她感激外婆与母亲对她的培养。隐隐的她也觉得,家里的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不一样的。她考的大学是宁馨为她添报的,四川大学,中文系。当时小燕南的父亲极力反对,做什么让女儿去那么远读书?四川?四川有什么好?不如读哈工大!然而宁馨丝毫不理会丈夫的非议,她问小燕南肯不肯听母亲的话,小燕南毫不犹豫的点头了,因为这不仅是母亲希望她读,外婆也希望。小燕南最崇拜家里的两个女人就是母亲和外婆。她喜欢外婆的优雅,喜欢母亲的超然。这两个美丽却不年轻的女人给她无知的心灵送上了无多慰藉。

    小燕南九月份起程去四川前,外婆曾把她接回村里住了几天。外婆好象异常高兴,给她讲青城山,讲都江堰,讲杜甫草堂,给她讲担担面,花生糖,讲醪糟和粽子,给她讲成都的天,讲九月的雨,讲满城的黄则树和满院的夹竹桃。宁馨娘讲的时候,更多的是感受到了一种乡愁,一种叶落归根样的乡愁,她甚至讲到了四川大学旁边的望江楼公园中的茶亭,讲到当年沿街叫卖的叮叮糖回忆有时候也是件美好的事情呵!小燕南吃惊外婆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她见识过外婆和妈妈的博学,外婆也曾经给她将东北地方史,却不懂为何外婆了解那么许多四川的故事,四川多远啊!在地图上看,离黑龙江都隔着山又隔着水。

    临走前,小燕南问宁馨,为什么外婆和她知道那么多南方的故事?宁馨微笑地讲:“是外婆的故事,也是妈妈的故事。”却再没多说什么。在小燕南眼里,虽然她与妈妈和外婆朝夕相处,但这两个女人是神秘的。她渴望有朝一日能揭开这神秘的面纱。

    宁馨娘终于没能等到小燕南毕业,在她大四的时候,她走了,宁馨哭的天愁地惨,她把小燕南从南方的校园中叫回家来,第一次给女儿讲起了碧薇的故事,讲起了她自己的故事,一如几十年前她母亲对她讲生活的经历一样。

    小燕南了解了外婆的一生,她才知道,她上大学前外婆给她讲起的是她曾经的生活,那是她唯一一次对她讲起,然后是永远的沉默。小燕南有些理解了乡愁和旧梦的意义,有些明白了生活带来的悲哀。

    她也了解到母亲并不爱父亲。是的,正如宁馨娘在宁馨结婚前夜就洞悉了她的所有的悲哀,然而,那又如何呢?小燕南甚至认为,自己的母亲是比母亲的母亲更悲哀的:宁馨娘,她至少还有她作为沈碧薇时期的美丽回忆,至少有一个她爱上的并也爱过她的陈朗;而宁馨什么都没有,只有贫困的少年时代,凄怆的青年时代,和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对她来讲没有选择的余地。也许这两个女人的相同的幸福,就是她们还有自己的女儿,还有能血脉相传的一点点相同的感动吧。宁馨在那个夜里给小燕南讲述了两代人的故事,小燕南似乎长大了,成熟起来,就如同多少年前她母亲成熟起来一样。

    小燕南再看外公和父时,已有了另一种感情。他们不属于她们的世界,是生活强加给她们的,那本应属于她们的,生活却带走了。人没有力量和生活的巨浪搏斗,人最大的成功,无外乎在生活的巨浪中站稳、挺住、活下来。这两个女人做到了,尽管凄凉、贫寒、痛苦,但她们坚持下来了!

    大半个世纪,外婆从故园走出,被生活的巨浪抛到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最终,小燕南又从那个角落挣扎出来,背负这两位女人的努力与希望,回到她祖辈生活过的家园,这是一个怎样的轮回?!这岁月中蕴藏着多少泪水多少悲哀?!小燕南只能揣测,但她永远无法真正体会。

    可是,她依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了解这么多人生的故事,她感受到莫大的幸福,是的,莫大的幸福。

    木匠已经老了,他也再不去漂泊工作,他被宁馨接到县里的家中颐养天年。土坯房也就废弃了,过了几年,那房子也歪的不成样子了。宁馨接木匠父亲回县里时,在土坯房里只拿走了那张旧地图,拿回来放在老箱子里,和那些书放在一起。

    又过了两年,小燕南在成都工作有了很大的起色,她就回到这个黑龙江边她长大的县城,要把父母和外公接回四川,她说:成都是比这个县城要好些的。宁馨笑了,依然是她那种超然的笑,她说不了,不去了,我的家在这儿呢。她想起多年前,她去村里土坯房接她母亲时,她母亲的话:“怎么说那也是家啊!”然而,小燕南的父亲却和小燕南去了成都,住了许多日子才回来,并且很满意那个城市。可是,他和小燕南,都不如宁馨对那个城市感情深,或者说,都没有宁馨那样深的哀怨,没有她那样执着的梦想,那个梦想是她母亲碧薇留给她的,是碧薇没做完的旧梦。

    小燕南知道,自己是要把家安在成都的了,她不知道生活还将带给她什么样的际遇,她也不知道她能走出什么样的岁月,但是她明白她的生活,是和母亲的、外婆的不同的。她也和她们年轻时一样渴望爱和幸福,她也会在生活中努力去争取、永不放弃,即使保持沉默,也要坚持下来。如果她将来有个女儿,她希望起名叫碧薇,希望这个女孩在少年时代也能看看那旧箱子里的书,看看那旧地图,看看那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