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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有真意——得耳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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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龙江东北的小兴安岭,东部的完达山以及黑龙江北部和内蒙古北部的大兴安岭山脉,我童年时都曾去到过。当时是随奶奶去的。她是一位优秀的工程师,多次被各地林业居聘请作顾问和技术指导。由于我父母工作繁忙,所以奶奶一直在抚养我,我也有幸随她走遍这些起伏着的群山。

    在去过的所有地市、所有林业局中,让我最心魂萦绕的是得耳布尔,这个内蒙古北部小小的林场。我在得耳部尔生活了一年。

    现在回忆起来,我自己都惊诧于当时只有三岁的我,怎么会至今都对那个林场,留有如此清晰真切的印象,仿佛那些遥远往事,只是昨天才刚刚发生,那些人、那些山、那些树,都是昨天才挥手告别的。

    小学时候曾经读过一本世界畅销儿童读物,女作家约翰娜。斯比丽的小夏蒂,这本小书曾被搬上银幕,小夏蒂的扮演者是童星秀兰。邓波。书中描述的山区安菲尔德的美景,多少年来让无数读者陶醉,而每每使我回忆起在得耳部尔生活的时光。美是相通的,我庆幸自己在童年,曾经在那样如诗如画的地方生活过。

    得耳布尔,地处内蒙古北部。加格达齐往北,地图上一般可见“根河”这个地名,再往西北,较小的地图上就不会有地名的标识了,得耳布尔这个名字,并不广为人知。她象大兴安岭期于成百上千个林场一样,静静地,安详地座落在群山之中,而我童年的记忆,也隐藏在那群山之中

    得耳布尔林业局并不大,属于内蒙古乎伦贝尔蒙地区。得耳布尔林业局的人并不多,我们住在一个名叫“十公里”的胶合板场,连家属算起来,也仅有几百人(我曾经在一篇小说中提起“十公里”这个地名,我的记述是真实的)。在我记忆中,林业局只有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两旁是房舍人家,路的尽头直通起伏的群山。

    这里很美,自然的美,纯朴的美,美的让身处其中的人都会感到胸无渣滓的纯然与淡远。天蓝草绿,天地人三才在阔大的土地与悠远的空间中,无限亲近地融合在一起。

    这里四季分明,气候易人(至少我认为是相当易人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夏天和冬天。夏天的时候,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着了色,其生机与活力都鲜活地展示与天地之间。就连山林里的小蘑菇,也要把自己的五颜六色的风景展示在林间叶底。而冬天是另一种美,纯然静穆,与世无争,在白色的掩藏下,所有的急噪与烦恼,似乎都恍若前尘、烟消云散。冰与雪的美是更耐人寻味的。

    那时候,奶奶常带我去山里玩。当然,去山里是在春夏秋三季的,冬天太冷,并且易迷路。“十公里”只有一条土路,沿着它走就到了大山脚下。(现在回忆起来,似乎那条路就在眼前,单薄瘦削的路,延伸而去,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土路尽头,一边是阔大的草甸子,另一边就是延绵的群山了。黑龙江的山不比其他地方的山,尤其是大兴安岭,山脉不高,但起伏不断,每一座都连着另一座,放眼望去,绿色的山没有尽头,一直伸展到天边。而南方的山,陡立的很,常常是平地一下子立起孤峰,让人感觉即秀气,又突然。而且爬山的时候,也须时时警醒、刻刻小心,害怕一下子掉下去,就离开了山了,摔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没有什么遮挡,很虚很空的怕。所以,我就恍然间,对北方广漠的山有种错觉,仿佛它们是很宽厚的,很温存的,很博大的,总是默默地环绕着你,总是温暖地拥抱着你,身处其间,会感到很塌实、很塌实。你心里知道,我在山中,那山外,还是山,如此熟悉,如此亲切。那山,在朝夕之间,变幻着身资,我就很放心、很放心

    我的更确切些,北方的山是有一种气质和风骨在其中的,一种浑厚博大的气质,一种包容淡远的风骨。在我慢慢成长的岁月中,我一直无法忘记山的这种气质,并且在潜意默化的寻找精神家园中,回归这些我幼年曾投身其中的青山。

    这样静观、远观,山是穆然而雄浑的;而顺着那落叶铺成的小路,走进山林,山又是活泼轻快的,在每棵落叶松后面,在每片树叶底下,都有掩藏着的惊喜等待来到山林的孩子。

    奶奶第一次带我去采蘑菇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天天很晴朗,林间地上,是树叶投下的班驳的阴影。奶奶给我一个小篮子,我高高兴兴的提在手上,跟着她走在山间曲折的小路上。时不时的,可以看见小松鼠从前边的路上欢快地跳过,有时候它们还立在路上旁的枝头上盯着人瞧,可爱极了。后来长大一点看动画片,看到山里可爱的画面,就会想到大兴安岭的山脉,就会很庆幸自己曾身处这样如诗如画的美丽自然之中!

    蘑菇很多,几乎随处都是。我毕竟是小不点的孩子,只顾摘好看的——山里的蘑菇真是好看,那色彩那形状,简直是鬼斧神工啊!我无法形容了。各种颜色的都有,我最喜欢带斑点的小蘑菇,摘了很多,小篮子装不下了,就把先前采的倒掉装新采的。

    后来,奶奶告诉我,那些花花绿绿的蘑菇有毒,不可以吃,我才恋恋不舍的扔掉了,采些灰暗的、其貌不扬的小蘑菇。最终还是经不起诱惑,在灰蘑菇中,又采了好多漂亮的有毒的。

    多年之后回忆起来,一位慈祥和蔼的老妇人领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在林间采蘑菇的情景,如诗如画,真想回到从前,回到我那无忧无虑的童年。

    如果不上山,在草地上,也是很好玩的。

    草甸子很大很辽阔,我记得有一条很宽又很浅的小溪流过草地。我常常独自去这片草地玩。当奶奶去林场工作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呆在草地上,或坐在小溪旁。

    溪水相当清澈,又因为并不深,所以水中的东西一览无余,小鱼小虾之类快活的身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溪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的发着光亮,耀着我的眼睛,我总认为,那是些奇异的宝藏或是来自水下世界的光线。偶尔,在草地上,也有闪亮的水珠或绿叶的反光,耀人的眼睛,我就觉得,象银蹄山羊中的故事一样,是地上蕴藏着闪亮的宝石。

    玩累了,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草是很高的,一个三岁的孩子,就是站起来,也未必高过某些茁壮的草,而躺下去,更有一种隐秘的感觉,好象大自然温柔地藏着你,把你藏在她的心里一般。

    然而,虽然我与自然这样亲近,却相当害怕动物们,尤其是身量较大的动物。有一次我爸爸来林业局看我,带着我在草地上玩,想为我拍一张相片。当时草地上有一只黑白相间的牛,在温顺的卧着,安闲而舒适,仿佛慈祥地看着我嬉笑玩闹。我爸爸就让我走到牛的身边,照一张相。然而我几乎要吓得哭了,爸爸亲自走过去示范给我,并且还拍了拍那只漂亮而和蔼的牛,用以告诉我:她很温和的。但我依然害怕。最终,相片上的我还是远远地站着,爸爸拍下了那只牛,她在很远的远景中,依旧安闲的卧着。多年之后,我再看这张相片,总会无端地怀念那个小小的我,穿着小小的格子衣衫,在草甸子上玩耍,手中采了一大束野花,风吹起我的黑头发,很零乱也很自然。远处那头就一直没被我淡忘,一直记着她,每次我看到照片都有种莫名的亲切。

    得耳部尔的空气相当清澈。后来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年夏季我们去秦皇岛休假。去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那个地方,空气相当好,我去了之后也没什么特别感受,只觉得比城市好些。而小时侯在森林里,对那种空气的印象,是最好的。得耳部尔的空气,清静的让人把呼吸就当成一种愉快的享受。长大了,读书了,我就一直在城市中生活了,在城市污浊的空气中,我经常会怀想起那是清澈的空气。

    得耳布尔林业局的生活,总在我之后生活的各个方面流有痕迹。比如说,我很少吃蘑菇、木耳——因为山里的蘑菇新鲜而美味,城市中的,显然逊色不少,我的口味从小被娇惯了的。甚至吃豆腐也挑剔的很。在得耳布尔的时候,奶奶常在上午带我去豆腐房买一块豆腐回来。豆腐房热气弥漫,我记得磨豆腐的叔叔总戴一顶白帽子,可是因为房子里阴韵的白色热气,我一直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记得他不太清晰的笑容,在白色的热气中若隐若现,他总是递给奶奶一块很大的,热气腾腾的味道很可口

    得耳布尔的林人们,也在我有效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让我怀念的是张桂芹阿姨。因为白天奶奶要工作,所以林业局指派她来照顾我。

    于是,在悠长的白日里,她就陪伴着我。夏天带我去山林间玩耍,冬天围在火炉前给我讲故事,一直讲那些神奇丽的童话,陪我等到奶奶下班。有她在屋子里,我总感觉很温暖。而实际上,北方林区的冬天是相当冷的。

    晚上奶奶回来,打开门,总是带进一股冷气。她也就顺着冷起,出去了。夜里,我听见窗棱上有呜呜的风声,原出的山林中,有狼和狗的叫声,有晚归的人的踏雪声。林区的夜,真静啊!一点点的声音,都能听的到。夏夜的时候,透过窗子,我能看见大兴安岭的天空上群星闪烁,而冬天,则常常漆黑一片,没有光线,在这黑暗的静穆中,我轻声地给奶奶背诵张桂芹阿姨白天教我的歌谣。

    “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订银钉”

    这样的歌谣有好多好多,都是这位善良和蔼的张桂芹阿姨教我背的,我至今都能记得。

    张桂芹阿姨对我非常好。她没有孩子,她有心脏病无法要孩子,丈夫对她好象也不是很好。我似乎就成为她的孩子,成了她生活中一个美丽的梦。(我生长了这么多年,不知道成为多少认得梦了,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真实的自我存在否)。张桂芹阿姨有文化、有教养、见过世面,却不知因何流落到这个大山环抱中的小小林场,象笼中之鸟,飞不出去了。她有些忧伤的眼神,一直印在我心上。

    张桂芹阿姨总是不知疲倦,她带我到处玩耍。而所到之处,林区的其他人们也对我相当友好,我记得,只要她带我去食堂,食堂那位胖胖的叔叔总会用花生米塞满我的衣袋。花生米是那个地方小孩子们难得的零食了。而我的衣袋则会因此被弄的油腻不堪,奶奶晚上就会笑我又去偷吃东西了。

    张桂芹阿姨与我们生活了一年多。临走的时候,奶奶请她和我们拍张照片,她说什么都不肯,于是这样就分别了——至今我都没有一张她的照片。后来,我问奶奶她为什么不肯拍照,奶奶说:你看,她是跛子,又是驼背,长的不好看,也就不愿意拍照了。啊!我的张桂芹阿姨!我和你生活了三百多个日夜,你在我心里留下的全是美丽与温暖,你的歌谣,你的欢笑,都是如此的让人喜欢,让一个三岁的孩子难以忘怀,我却并没有注意到你畸形的身躯啊!对我来讲,你是仙女一般的人,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站在宽大的窗前,阳光洒在你的身上,你有和气的笑容!就是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你的笑容

    长大些,大约九岁的时候,读了一篇名为随风而来的玛丽。波平斯阿姨的童话,忽然就想起了她,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这位美丽温和的阿姨

    我十岁大的时候,有天晚上,涨桂芹阿姨忽然来了,说是去北京看病,路过我家里,就来看看奶奶和我,可是又匆匆的走了。却没有忘记送给我一跳粉红色的丝巾作礼物——这条丝巾我保存了很多年,可终于因为几次搬家而丢失了,另我心痛不已——我还依稀记得暮色中她远去的身影。说也奇怪,这么多年,我仍然未曾留意她身体上的缺憾。又过了几年,她又匆匆的来看过我们一次。再之后音讯杳然。只听说,她的心脏病又重了。我没有再去过得耳部尔,她的消息慢慢的就断了。

    但是,张桂芹这位和善的阿姨,和大兴安岭的群山一起,永远留驻在我的心中。

    前几年,叔叔去大兴安岭办事,我再三央求他去得耳部尔打听一下张桂芹阿姨的消息。可毕竟过了近二十年了,怕是也难寻到阿姨的芳踪。

    叔叔回来,告诉我打听到音信了,我好高兴,然而叔叔说:她已经死了,因为心脏病

    我的阿姨啊!在我幼年时候给我温暖欢乐的美丽的女子,她悄无声息的去了,而我,直到多年之后才知道她的死讯。我的泪,流的象断了线的珠子。

    可是,如今当我再回想起来,我仍然感觉不到死亡的气息,感觉不到那个在时间与空间上都离我如此遥远的女子,是已经离开了我了。我印象中,她还是站在窗前,阳光洒在她身上,印象中她还是愉快的教我唱儿歌,带我上山下河的玩,印象中的她还是带着温婉的笑望着小小的我。也许,真的太遥远了,遥远到感觉不到死亡,我的张桂芹阿姨,好象就在遥远的山林中,过着她那平静和和睦的生活,一直在那儿

    我离开得耳部尔的时候,她送了我一面小镜子,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了,至今,我保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