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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的花季还没有来到就已经结束了。在我十五岁那年。
（二）
那年我读初三，在镇上重点中学的尖子班。我腼腆而幼稚，见到了生人就脸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我的脑袋装着好多浪漫的幻想，我以为我可以像天使一样带给所有爱我和我爱的人幸福和快乐。
所以我除了专心听讲，用功做练习题之外，还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写日记。我很少说话，班上的同学都说我像个女孩子。其实他们错了，感情细腻、安静忧伤并不是女孩子的专利，男孩子也可以有。
日子平淡却又紧张，面临着中考这条人生的分水岭，我也和大家一样努力地学习。
（三）
那天我吃完中午饭回到教室，准备看一看书。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阳光格外耀眼，那天的风格外闷热，我的心有些浮躁。
我坐到我的椅子上，脑袋习惯性地往后桌的右半边一仰。风扇就在后桌的正上方，这样可以更好地驱赶热气。
我的后桌的左半边是个空位，右半边坐着一个霸道的女生，她早就回家吃饭了。因为我们班刚好女生是奇数，男生是偶数。
可是今天有些不妥。我的脑袋撞在了一个物体上，圆的，而且好像还有头发。
“啊。”听到背后传来惊叫声，却不像一般女孩子见到老鼠的时候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音那么尖利。
我意识到我撞到的是个女生，于是赶紧把头抬起来，扭头一看。
这个女生我不认识，而且凭感觉，她不是我们镇上的人。她戴着厚厚的眼镜，可是眼镜里面的那双眼睛，不像一般的“四眼”那样迷惘，而是清澈、羞怯和无邪。我立刻呆住了，我听见了花朵瞬间绽放的声音。
她扎了发，前面的刘海随着夏天的风在晃动，下面是一张白净的脸，比我所见过的女孩子的脸都要白。她的鼻子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的鼻子那么可爱。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发出蚊子般的声音，连我自己也听不清楚：“对、对、对不起我、我、我不不是、故、故意的”
或许是我的窘样很滑稽，她“卟嗤”地笑了：“没关系。不怪你，我是新来的。”
她说的是普通话，而我和我的同学们都是说我们的家乡话的。她的普通话很纯正，很像京片子里面的口音。
我说：“你、你是北京来的？”我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道。我都很佩服我自己，能做出这么大胆的推测。
“对呀。你怎么知道？你丫真是聪明极了！你是第一个一猜就猜中我是从哪里来的人。你是不是对北京很熟悉啊？”她很兴奋，脸都泛起了红晕。
“你的普通话怎么说得这么快的？我都快要听不过来了。”我居然跟一个生人聊了这么多，而且是用普通话，说出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
原来她随父母从北京搬回了我们这个小镇上，因为他们的户口都在这里。她没有北京户口，参加不了北京的中考。
那天的教室是最好的避暑胜地，我一直记得，那天的凉爽和快意，就算书上描述的河北承德避暑山庄也无法比拟。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春天山上各式各样的花儿，在慢慢地盛开，我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在欢快地奔跑。
（四）
“燕子，北京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啊？”
“燕子，听说北大清华很漂亮，你有没有去游览过啊？”
“燕子，有没有兴趣到我们镇的碧水山庄玩啊？”
那帮烦人的家伙又围在燕子周围和她搭话了。
自从燕子来到我们班上之后，我们班的男女生都好像发生了新大陆似的，感到新奇和刺激。每个人都想跟她聊天，因为你必须用普通话才能跟她聊得来，这对自己来说，是一种锻炼。她说话很好听，让人听了舒服。尤其是男生，没日没夜地和她东拉西扯，个个都变成了妇道人家，啰里啰嗦的。宿舍每天晚上都在讨论着她，分析她的背景、她的言行举止、推测哪个男生对她有意思。
我不想说话，尤其是在燕子热情地和那些搭讪的人聊天的时候。回到宿舍，我也不谈关于她的事情。我讨厌他们说燕子。
看到燕子和他们兴高采烈地聊天时，我心里燃起无名的怒火，真想把他们轰出去。于是我在日记本里一页又一页地写啊写，把满肚子的火发泄在纸上。我这是怎么了，人家聊天是人家的自由，关我什么事啊？我向来都是个安分的孩子，我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了？
他们之中，和燕子聊得最多的是家祺。家祺人缘很好，特别能哄女孩子开心。他老爸是镇长，家庭条件宽裕，他又比我们大一两岁，因为他留过级。我以前并不讨厌他，和他也能说上几句话，感觉他人随和，好说话。可是现在我一见到他就眼红，恨不得给他两巴掌：你这么多事干什么？燕子难道不用学习了吗？像个癞皮狗似的缠着人家，你烦不烦啊？
家祺几乎每天都给燕子带来一些礼物，苹果呀、糖果呀、布娃娃呀，什么花样都有。燕子在我背后，笑得那么灿烂。她一个劲地说：“家祺，真是太谢谢你了！”家祺则乐呵呵地说：“这算什么，改天我再给你带一些更好玩的东西过来！”
我的心剧烈地痛起来。我把头拼命地埋进书堆里面。
（五）
人少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偷偷回头看她。我好想摸一摸她的头发。
那时，她会专注地做着习题，手中的笔在不停地写着。我想她并不知道我老看她。
一天傍晚，同学们都打饭去了。只有我还在宿舍，因为我在写日记。
“你好多天没有跟我说话了。”
是她，原来她还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一大帮同学一起回家。
我不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啊？”她接着问，这时她的语调比平时要温和。
乌云被吹散，我的天空慢慢地晴朗。我对那些男生的怨恨渐渐地消失，就连家祺，我也不觉得他那么可恨了。就那么简单的几句话，轻而易举地让我不再忧伤。
“因为、因为、我、我看那么多人在跟你说话，我想我不应该再去打扰你了。因为我们还要复习，准备中考。”我总算和她说话了，但不是我的真心话。
“哎呀，他们说是他们的事，你和我说话是你的事。你不用管他们，他们很无聊的。”她站到了我的桌子旁边，看着我。
“你在写日记啊？你好像经常写呀。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秘密在里面啊？”
“没、没什么，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赶紧把日记本给合上了。
“那么神秘啊？能不能让我看看啊？”她好像很有兴趣，那声音简直让我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不行呀。”我拉扯着我的衣角。
“看你紧张成那个样子。我不会看人家的日记的啦。只是逗你玩一下啦。”她扬起眉笑了，那双眼睛闪烁着狡黠。
我也笑了，我们没完没了地说了许多。说了许多无来由的想法，它们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美好。
（六）
模拟考试成绩出来了，我的语文又拿了第一。课堂上，老师念了我的作文。
我在看刚刚借来的小说，燕子捅了了我的背脊。我回头一看，是一张纸条。我接了过来。
纸条上写着：你还真行，写得真不赖呀！真佩服你。继续努力哟。
我的心一热，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想对着世界喊，我要成为鲁迅那样的伟大的作家！
背后的燕子还是在一本正经地听课，只是嘴角有一丝得意的微笑，好像是专门给我看的。
（七）
自修过后，燕子说：“咱们一起走吧。”她的意思是让我送她下楼梯，然后我回宿舍，她回家。
我看了看我穿的衣服和鞋子。这衣服已经穿了两年多了，洗得发白，不仅仅是同学，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老土。鞋子穿了一年半了，鞋底都快磨破了，一踩到硬的物体，我的脚底就会痛。我那时才意识到，我是一个穷孩子，没有权力和女孩子在一起。我所有的自卑几乎都源自于我的家境，只是我已经习惯了。但是她的出现，让我觉得我的渺小和卑微，她是高贵的公主，我只是个贫苦的农民，只有王子才配得上她。我跟她站在一起，只会让她黯然失色。
我说：“我”
“我什么我啊。走啦！反正有的是时间，你的成绩又那么好，也不差这么十几分钟。”她敲着我的桌子，侧着脑袋注视着我。她的发型没有怎么变过，但是我仍然觉得好看，仿佛那是专门为她而设计好的发型。
我起身了，她走在前面，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跟着。我感觉到背后同学的目光都往我身上聚焦。
短短的楼道，我的脚步轻飘飘的，差点踏错了阶梯。楼道没有灯光，我闻到她身上的气息，那是一个怀着好多心事的女孩子的青春的气息，我至今仍然可以感觉到。我没有说话，她也意外地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走着，只有楼道的黑暗记录我们的脚步声，只有我们的脚步声记录了我们衣衫与风的摩擦声，只有我和她记住了我们的心跳声。
我真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管外面有多么美妙的风景，不管人生可以多么的丰富多彩。那一刻的微妙感觉，在许多年后的今天，我都难以忘怀。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我仿佛看见爱的天使把阳光雨露撒在我们身上，我怕我一出声，会把他给吓跑了。
我又忐忑不安，我是班里面最穷的孩子，我在自己非常想得到的事物面前畏缩不前，甚至当它们降落到我的手心上，我都不敢去握住它。
我本来打算下了楼梯之后就和她分开，直接向宿舍楼走去了。但是鬼使神差地，我把她送到了校门口。在校门口旁边的大槐树下，那里灯光昏暗，同学虽然纷纷路过，却不怎么留意。她说：“你是我遇到的最安分的男孩子，也是最忧郁、最有才气的男孩子。”然后她把手伸出来，说：“把你的手给我。”
我缓缓地伸出我的右手，这是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不像一般男孩子那样白嫩而光滑。我在家里要经常做家务、到田里、地里干活。
她先是用右手轻轻地握住我的右手。
那一刻，我好像触电一样，身子微微地颤抖。
她的手指修长而细致，温柔而缠绵。这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握手。
她又把左手抽出来，握紧了我的右手。
我也把左手抽出来，握紧了她的左手。
然后，我们分手，我目送她走远。
这时，强烈的灯光照亮了我们，是一辆摩托车在缓缓驶过。我只是注视着燕子的背影，其他的一切与我无关。
（八）
周末，我回到家里。我家是在农村的。
吃饭的时候，我说：“想不到我们班的那个北京来的女孩子的普通话说得那么快，那么标准呀。比我好太多了。”
意外地，这次爸妈没有对我的话题感兴趣。以前我回家把学校的趣事讲给他们听，他们都很爱听的，而且他们都是主动询问我在学校的情况的。
他们谁都没有接我的话，包括弟弟妹妹。
晚饭过后，妈妈走进我的房间，说：“读书就要专心读书，不要想其他的事情。你现在年纪还小，有些事情是不应该去尝试的。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我是为你好的了。”
我愣住了，我不明白妈妈在说什么。
“你的班主任把你在学校的一些情况告诉我了。”
班主任？班主任怎么了？我感到疑惑
（九）
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面：“你还要中考呢。中考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如果考上了好的重点中学，那就可以上好的大学，那你的前途就会很辉煌的。假如考不上的话，你也没有什么机会读大学的了。”
“我知道。”我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很少被班主任请去“喝茶”的。
“知道的话，那你就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而不应该想着其他事情。有同学反映你早恋当然，也未必是真的，但是要防范未然，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呀。”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
“谁说的？我究竟和谁早恋了？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我有点愤怒了，像我这么乖的孩子竟然这么大声地回应老师的话，让老师有点吃惊。
我的脑海突然闪现出那晚的灯光，那是一辆摩托车的灯光，那辆车上的人的身影好熟悉难道是他告诉班主任我和燕子的事？
“谁你就不要问了。总之没有就最好。你要记住你的责任是把学习搞好。”
我无语，我的确是动心了。我不是个好孩子。好孩子不早恋的。
（十）
我开始逃避燕子，我尽量不回头和她讲话。除非是她向我请教学习上的问题。我不再单独和她一起走路。
这时，家祺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他和燕子又玩又闹的。我看得出，燕子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她仿佛有些恨我了。开始的时候，还主动和我说话，可我对她爱理不理的。后来她对我冷淡了很多，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相反地，她和那些男孩子玩得更热烈了。
可是，我看出她的眼睛深处是深深的忧伤与迷惑。不再无邪。
其实，我又何尝不心痛？
直觉告诉我，是家祺向老师说我的坏话，那辆摩托车就是他的，只有他才有钱骑摩托车来上学，我也见过他的车；那个影子也是他的，我现在还能描绘出它的轮廓。他故意找我说话时，那神态就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而我就是他的手下败将。不像前段时间，他老用愤愤不平的目光瞅我，瞅得我有点害怕。
可是燕子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家祺是不会让老师知道我的“早恋”对象就是她。他肯定是只告发了我。
（十一）
看着燕子在假装快乐地大笑，我的心像被刀子一块块地切割，我的心在淌血，我的心不再完整。那可是一颗就要到花季的少年的纯洁的心啊，就这样被残忍地伤害着。
（十二）
终于有一天，燕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拦住了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我能说些什么呢？难道要我说，是家祺告的密，我们班主任、我的家人都要我远离那个“早恋”的对象吗？如果我说了，结果将会是怎么样？我只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而且我和她一样，都面临着中考的考验。我们不能够发展下去的，我们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们这样做只能害了自己。
可是看着她，我就有一股冲动，我很想解释，我不忍心令她这么难过，可是我如果说了，恐怕以后她会更难过
“我”我依然是吞吞吐吐的样子。
“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吗？”她的北京话让我的心柔软得不能再欺骗她。
她眼睛红红的，泪珠儿顺着脸庞，滴落在水泥地板上。她把一封信交到我手里，然后跑着走开了。
（十三）
那封信里面蕴藏了一个女孩子多少的心事啊。我可以想象得出，里面的话语肯定会让我无法控制自己。
爱一个人是需要条件的，像我这样，根本没有爱人的能力。
我们都还是孩子。
我是多么地想拆开这封信，想看看里面究竟写了一些什么呀。我轻轻地抚摸着它，把它揣入怀里，我仿佛看到了燕子在灯光下流着泪给我写这封信的情景。
可是我没有勇气拆开。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我把那封紧紧地握在手里。我翻来覆去。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想到燕子那秀气的脸、清澈的眼睛、微笑时的可爱模样
一个少年在爱情叩门时的紧张与激动
但是，爸爸妈妈的殷切期望，日夜劳作的艰辛，老师苦口婆心的劝导
老师给我们讲过的一宗又一宗的证明早恋是个错误的例子
我在无声地哭泣，泪水打湿了我的枕巾。上初中起，我就再也没有流过泪。这时的泪，苦涩而绝望。
到了五点钟的时候，我跄跄踉踉地走到走廊的垃圾桶面前，迟疑了好久好久。我听见校园路边虫子的哀鸣，抬头看到灰色的天空像要把大地吞没。燕子的哭泣的脸庞像电影的片段一样在不停地回放着，把我的心揪成一团一团的。
我傻傻地站立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直到天边亮了，太阳升起，同学们要起床洗脸刷牙了。
我怕他们看见。我不能再站在这里。
我必须果断一点。
我一狠心，把信撕碎，撕成好多好多片，然后任由它们从我手中滑落，掉入垃圾桶里面。
那是飘零的落花，在我十五岁那年。十六的花季不会来了。
在我十五岁那年，花儿曾真真切切地开放过，我还没有好好欣赏就把它摧毁了。
我不记得那天的我是怎样走回宿舍，再回到教室，再上课的了。所有的人都模糊了。包括燕子。我不敢看她。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度过那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天的。
（十四）
第二天，燕子要求班主任把她调到了后面，在离我有五六个座位远的地方。此后，我再也听不到她在我背后的呼吸声、她的笑声、她写字的声音、她翻书的声音、她轻声哼唱的声音我再也不能回头看到她的脸、她的发、她的眼睛她的一切的一切好像都从我的视觉和听觉里消失了。
她开始躲着我，她开始沉寂，她不再和大家玩闹了。
我再也没有勇气跟她说过话，没有，一句也没有。
（十五）
中考过后的一天，燕子之前的同桌也就是那个霸道的女生对我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把信交了给你后，燕子在学校背后的那棵榕树下一直等你等到深夜十二点，直到我们找到她”
我无法面对关于燕子的一切。
（十六）
也许有些人是注定被错过的，但是他们会在你的心里留下永远的印记。
也许青春是用来遗憾的，某些人，会让你愧疚一辈子。
就像燕子对于我。
我的花季永远不会来的了。
陈中越于2006-7-2519:5:05tuesday